恶魔之子19

19.起始即是终结

一刀,只是一刀。

但丁在现实意义里只挥出了一刀。魔界的苍穹划过数道蛇形闪电,无数裹挟着透明鬼脸的墓碑凭空而降——回应着魔神的杀欲,斯巴达巨刃(现在是传奇之剑)真正的险恶得以发散出来。数年来喂过这把刀的死灵们被魔神拉枯折朽的恶意唤醒,自觉附魔,誓要将这股压抑千年的怨念释放出去。

灵魂没有记忆,他们受但丁的情绪支配,已然失控了……

尘埃落定,万物死绝。但丁的白发不再闪耀,而是蜕化成黯淡的奶奶灰……死灵淡去,无论眼神还是面容,他似已被掏空,法令纹在他脸上若隐若现,如同一个日落西山的老人,被拿走了最后一点念想,左支右绌地跌落在地。

他都不在乎这一刀有没有砍中了(方圆万亩,寸草不生)。甚至他也不确定他在做什么。他的思绪和视线皆是一片荒墟。那里边曾雀跃田园野花,而如今万物皆空,那里边一丝色彩也无了。

突然,他的视网膜渐渐渗进钴蓝……

不可思议地,他眼中精芒一闪,猛地坐直了——那副画正在焕发光芒,而经历了这一切,它竟毫发无损!

光芒平定,画中的维吉尔不再是一个头了,不知缘何,他有了完整的身体,黑色的风衣,和一张亚斯特蓝的牛皮沙发——他还支着二郎腿,端着一杯黑咖。

画中的维吉尔朝他眨了眨眼。

一瞬间,但丁把画捧在手里,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奇迹。他——他又看见色彩了。不如说天地万物皆坟场,只有手中的画是活的。

画变得分外烫手,须弥之间,画中只有不明意义的五彩斑斓的黑,维吉尔已然站在他面前。

但丁手都不知道往哪摆了,他本能想握住自己的刀,但刀也不见了。传奇之剑在与维吉尔一战已经岌岌可危,刚刚那一击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迫得他回到了但丁的体内。

维吉尔身上散发着蓬勃的、比之前更盛的能量,而力量耗尽的但丁感到自己的恶魔在挠心挠肺,叫嚣着威胁……但丁不明白这压力从何而来,眼睁睁目睹那人步步逼近。

但丁无视了警告,他仰视着他的哥哥,目光里尽是最柔软的月光也难以呈现的缱绻。

维吉尔迎面就贯穿了他——不,不是阎魔刀,也不是幻影剑。说实话,但丁也没看清那是什么。一团雾?总之维吉尔只是接近他,接着抬了抬手,就杀了他一次。

目睹但丁的喜悦之色凝滞在脸上,他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
“谢谢你但丁!我和他融为一体了,这样也不错!哈哈!!我告诉过你我是无介质生命体,谁让你舍不得消灭维吉尔呢。那么你就可以看到你哥哥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啦。哈哈哈哈!谁能想到呢,那个不惜以弟弟和孩子之死作为踏板复仇的刀枪不入的维吉尔,在死后依然得为他这辈子最大的仇人服务。哈哈哈!”

笑声戛然而止,但丁中断了它。还是传奇之剑。他身上闪烁着不稳定的红光,恶魔猎人的嘴角溢出鲜血;他强行修复了他,尽管他的灵魂因此燃烧,回馈阵阵蚀骨之痛。了不起就是一睡不醒罢了。

“你永远不会得到他;他永远会尝试回家,回到真正爱他的人这里。”但丁低沉的声线犹若地狱驶来,“我会向你证明这一点。”说着他使了更大力,将所有的……还给他。

庞大的记忆洪流以风驰电掣之势冲刷着维吉尔的躯壳,有维吉尔的,有但丁的(被叛逆吞掉的全部),心灵的魑魅魍魉,被七情六欲支配的恐怖和恸哭……受洗者的神色扭曲起来,灵魂也摇曳不定——谁能与斯巴达双子一生的切身情绪抗衡?当与那惨绝人寰的宿命感同身受,即使是最残忍的生物也无不动容。“维吉尔”不堪重负地捂住头,口中不断交织着两种恶魔撕心裂肺的尖啸。那蕴含魔力的声浪失去控制,引起狂风怒号,但丁溢出了更多鲜血……

然而他飞蛾扑火般冲上前紧紧攥住他的哥哥,拥抱他的半身,歇尽全力。是的,他听到维吉尔浑身的骨骼寸寸折断的声音,但是必须要这么做。他要杜绝维吉尔变回恶魔逃走的任何可能。“我们约好的,回不来——你就去死吧。”

如果连记忆也没有了,你就只是个名为“哥哥”的怪物。而他势必要守护维吉尔的灵魂、家族的荣耀——就像维吉尔一直以来做的那样。哥哥尽力了,弟弟自然会继承他的意志。蒙杜斯不明白,这,就是所谓的斯巴达之子。这就是传闻中连被恶魔附身的婴孩也照杀不误,毫无人道精神的传奇恶魔猎人。

——所以维吉尔会死,而但丁活着。他活成了任何恶魔也惹不起的形状。哪怕蒙杜斯也拿他毫无办法——可不是么,派维吉尔刺杀N回了,他干脆哥哥都认不出。毕竟在但丁的死理里,真正的家人不会对他刀刃相向。那么单纯,那么残忍。明明比任何恶魔都恶魔,却还揣怀着一颗赤子之心。从他痴狂的双目里,你只能看到无限的柔情蜜意。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。一如既往。但丁有着自己的哲学,那游离在一切之外。

维吉尔在吐血,淤红的血液从他口中不断涌出,弄脏了但丁的背部。就这样经过一阵不像话的痉挛,他停止了。暴风雨停歇了。

再睁开眼时,维吉尔的表情停滞了,他顿了顿,眼珠轻移,似乎刚理清状况,跟着按了按弟弟的肩膀。对方放开他,他便拿捏着分寸从他身上退开,而后不紧不慢地整理衣服,擦了擦嘴角的血。做这些时他一直都垂着眼角,但丁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他目光平和,气场端正,身上那股扭曲的恶意已然不见。但丁的心却悬而未决——维吉尔看起来太平静了。就好像刚刚发生的那些都是假的,维吉尔没有想杀他,他的哥哥也没被最爱他的弟弟屈辱地杀死,而他们正要一起去吃晚饭似的。

这很不对劲。难道他又失忆了?

但丁拿不准应该给他一个吻还是一刀,对方也只是像参观新奇动物一样一直盯着他,对视良久,但丁决定冲上去再说。然被眼明手快的维吉尔按住了肩头,将但丁卡在了一步之遥。

但丁不明所以地望着他,满脸委屈。

“我……体内还有杜……蒙杜斯的残渣。我需要一点时间消化。”维吉尔向他说,然后展开了一个僵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。

尽管哥哥怎么笑都是迷人的,但丁还是觉得哪里不对。因为他熟识的哥哥不会这样憨憨地笑,更别提做做样子了。难道是维其略?融合后遗症什么的?

可是哥哥的爱欲才不管这些,他恨不得和他就地融为一体,哪会拒绝但丁。

虽然满心疑惑,但丁还是决定暂且相信他,何况除了把他带在身边也没有第二选择。


他们回到了人界。

一切都很简单,可是但丁却疑虑重重:维吉尔一直跟他保持着距离——当你全副身心都在对方身上、并保持安静时,你很难忽略对方发散出来的情绪,不管那多么微小。维吉尔虽然没有拒绝他的意思,但却总是会拉开半步的距离。

他能感到他的情绪是正向的、平静的,却不明白他到底将此时的他们放在什么境地——在维吉尔的心里。是的,但丁拿不准哥哥的想法了,这种情绪自对方复活以来就一直困扰着他。

愤怒,拥抱,那都是但丁可以理解的……唯独这种。

无底洞才让人惴惴不安,沉默更是挡住亲密关系的最大阻碍。但丁想打开话匣子,却碍于对方的气场不敢造次……他们之间太多恩怨,或许维吉尔真的需要时间。就这么胡思乱想着,但丁已经站在家门口半天了,他愣是找不到自己的钥匙。维吉尔终于看不下去:

“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看到你困在家门口,真是三岁看八十……咳,要不我来?”但丁怔怔地望着他,下一秒面容骤变,猛后跳一大截。

“你到底是谁!——你不会是他!!”

维吉尔微微瞠目,然后他歪头,语气悠然而轻佻:“……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?”

“‘现在的’维吉尔决不会跟我提过去的事……”但丁沉声说着。“他恨我,至少那个时候。他有正当理由。”

“好吧,可我一直没有跟你分开,魔帝也没有理由跟你回来,他更无法使用阎魔刀。我能是谁呢?”维吉尔有趣地挑眉,“而且,你看,阎魔刀修复了?”

“这……”是的,种种迹象都表明,维吉尔还活着。可是但丁内里的恶魔依然抓心挠肺,那是不认可的意思——他清晰地感知到,眼前的人不是他的伴侣,恶魔在警告他不要上当受骗,靠近他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——至少不是他熟知的那三个维吉尔。那时候即使是吉尔维,他内里也是平静的、欲罢不能的;想要拥抱他的欲望从未减弱,甚至能盖过死亡的威胁。而现在,他的恶魔真心真意地抗拒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但丁挫败地低下头,显得意志萎靡——他不能承受更多了。他绝对不愿意去想,眼前这个没有敌意的人怎么不是他的维吉尔。“我什么都不知道,如果你知道什么,能不能直接告诉我——我不想再猜了。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,只要不攻击人界,我不会管你。”

“但丁……”从这个维吉尔的呼唤中,但丁感到了一阵温暖到催人泪下的怀念;那几乎戳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甚至之于童年的感动,恰到好处。内里有什么在轻轻刮挠着,可他记不起来了……

有那么一瞬,从那位的表情里,但丁几乎以为他会得到一个真心实意的拥抱。可是对方忍住了,他看起来有千言万语的不可说。那太过复杂,让但丁凭生出落荒而逃和停下试探的冲动,甚至感觉自己在耍女朋友脾气。也许真是他太敏感了?可是……他不配要求更多吗?真的不能吗?*在经历了这一切后?*

开什么玩笑?谁还愿意回去(让他们的关系回到原地)?

“……你就当我是维吉尔的其它人格吧。”“维吉尔”最后只是疲倦地摆摆手,“我算是一种保护机制,对你也没有恶意。”

“这……”但丁不明意义地比划了一下。“融合后遗症?”

“不会太久的。”说着他抬手,让门锁发出一阵白光,只听一声普通的轻响,房门即开。但丁刻意检查了一下,竟是毫发无损。(他对魔力的控制力真是让人望尘莫及,自己是怎么赢他的?)

直到此时,一切都还好。但后来的剧情就一发不可收拾,无迹可寻了。

但丁万万没想到——他的家里有人,而且还不是常人(是啊,哪个不速之客闯空门还反锁?反正但丁从来没锁过。他摆在厅中的魔具会吓退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类,如果有人胆敢深入,那么他的小命就得看他手下那些魔具的心情了)。

“你……”

但丁哽住了。

是个女人,正端坐在他的沙发上喝着他囤的番茄汁,从她为难的表情看出来她不喜欢这个。这不是重点,看起来纤细苗条的小脸细肩之下,那圆滚滚的肚子占据了所有的视线——明显怀胎五月以上。

但丁一瞬间宕机,完全不知道这是哪一出。女人却反应很快,猛地站了起来。她的视线在但丁和但丁一模一样脸的哥哥身上惊疑不定地溜了一圈,跟着提起一副壮士扼腕的神情,气势磅礴地踱了过来。

但丁不知道为什么后退一步,而维吉尔恰巧堵在他的退路上,但丁猛地转过身。

“我……不是!”他看着哥哥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“不是……”

“但丁,这事不怪你。毕竟那会我们都喝得太多了。”蕾蒂轻描淡写地略过但丁,一眼也没看他;转向维吉尔,盯着他的眼睛掷地有声道。“很好,你回来了——维吉尔,但丁的哥哥。介绍一下,我是蕾蒂,是被你害死的阿克汉姆的女儿。然后,我怀了但丁的孩子,但我想尽办法也弄不掉这个小恶魔。你……听说你这方面很有经验。帮帮我。”

但丁惊恐地望着蕾蒂,又看了看他的哥哥。一时间不禁靠近了蕾蒂——毕竟她是更脆弱的那一个。

维吉尔将但丁的小动作看在眼里,却无动于衷,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。他不置可否地颔首,偏头,沉吟半晌总算是憋出了一句话:“……我记得阿克汉姆的女儿叫玛丽?”

“我舍弃了那个名字,‘蕾蒂’是但丁给我起的。”蕾蒂解释道。

“你听谁说,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?”维吉尔瞥了但丁一眼,后者惊惧地摇摇头。

“但丁酒后会吐真言……我跟他交往十年了,自然听了个七七八八。”蕾蒂又解释道,她的语气干枯而麻木,仿佛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赶驴上坡,再没有更为难的了。

“如果我拒绝呢?”维吉尔说。但丁……但丁几乎是个死人了。讲道理,没有男人能从这种情况全身而退,他的额角渗出了冷汗。

蕾蒂到底知道多少?自己真的跟她睡过……?不可能啊,难道他恶心过度,记忆被叛逆吞掉了?

蕾蒂甚至都不是他的女朋友!而且她每次来除了问维吉尔的下落,就没有别的了,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!说真的——谁怀孕了都不可能是蕾蒂,何况他从未带人回来过。他又是什么时候跟蕾蒂共度夜晚?而且听对方的说辞,在他酒醉后,她陪伴他的次数还不下少数,就好像他们在一起过似的……而但丁对这一切,完全没有印象!

但丁脑子里精芒一闪,犹如雷弧划过,心跳如擂,一个大致的方向渐渐显现出来。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却有苦难言。因为……他可以理解蕾蒂的做法。只是太荒唐无耻了!

“你不会拒绝的,”蕾蒂笃定地说着,意有所指地瞅了一眼但丁。“我知道一切,所有的一切。”她冷笑起来,满脸挑衅。“堂堂魔王,怎么会容忍自己床榻之旁另有他人?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,何况我和但丁的呢。”

“闭嘴——!!”没想到是但丁先沉不住了,当着维吉尔的面,他一把将这个可恶而无知的女人掼到墙上,还该死的不得不控制力道。“我不在乎!不管你以为你知道什么,不要把这些当做筹码。维吉尔——和我才不会受任何威胁。别以为你这点小聪明能操控什么——”

“并不是啊,你不是很生气吗,维吉尔最亲爱的弟弟?”蕾蒂不知死活地笑着,起身亲了一下但丁的脸颊。“我很喜欢你呢,但丁。其实你是因为担心我,才会在维吉尔面前这样惺惺作态吧?谢谢你,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,有你这份心,我愿意为这件事承担一切后果。哪怕被你哥仇视、暗杀,我也认了。”

“你在说什么东西……”但丁看着蕾蒂疯魔般自我陶醉的神情,只想给她一拳。他从来没有这么想杀人过。可惜他只能控制着自己离开这个可怕的女人,转向更为迫切的沟通对象。“维吉尔!这是阴谋,你知道的——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!我这十年就没跟任何人处过!她只是在报复你,因为她觉得你杀了他的父亲,而她坚持认为她的父亲是被你蛊惑和操纵!你,你不能信她……”

维吉尔却依然没什么反应,至少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丝毫破绽,这让但丁更惶惑不安了。“那么……蕾蒂小姐,你可以留下来。”

“什么?”从这位……女斗士的表情来看,她似乎筹备好了一切,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个。

“不管怎么说,你现在怀着但丁的孩子,就是我们家的恩人。”维吉尔点点头,神色无喜无悲,语调更是平淡无波,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。“不管你怎么想,但我觉得什么事可以生下来再说;如你所愿,这件事我们家会负责到底。最后你的去留随你,没有人会威胁你和你孩子的安全,如有必要我愿意为此起誓。至于你父亲……死无对证,你要怎么想,全凭你。但既然你和但丁来往,我默认你因为你父亲的所作所为,不怎么计较此事。我也就不打算负责了。当然你要砍我出气也可以,只是你知道这毫无用处,除了动动胎气膈应你自己。就这样……很抱歉,我有点事先失陪了。但丁,你准备晚饭,什么都行——请务必注意孕妇的忌口。女士优先。”

但丁噎住了,蕾蒂也噎住了。不约而同地,他们都向维吉尔递去了看怪物的眼光。

“维吉尔,”但丁担忧地目送着哥哥一路上楼,感觉自己一辈子的语言都失去了气力。“你认真的吗?”

“我这辈子没这么认真过。”维吉尔庄重地回答他,而但丁不能理解那语调中的执拗从何而来。

-TBC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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